孩子,你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2016-12-08 08:3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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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张岱有名言曰: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性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情也。我说:一个人面对小孩子若从无感到羞愧,亦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性情也。

几乎所有宗教都推崇小孩子,自然是不无缘由的。小的时候夜间乘凉,铺席子于乡场上,躺在上面仰望星空,幼小的灵魂便开始了与宇宙的对话。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是先体会到深邃与浩瀚,然后时隔多年之后,才知道“深邃”与“浩瀚”这两个人间词语。面对深邃、浩瀚的星空,便是在面对这个世界至深的秘密,那种惶惑、恐惧中夹杂着憧憬与向往的感觉其实就是所谓“诗情”,只是还无法找到适当的表达的出口。

我现在年已过不惑,可每当想到“无限”这一类词的时候,我的感觉便是又回到了童年,或者说是与多年前、乡场上、星空下那个幼小、孱弱、惶惑、无助的灵魂重又建立起精神联系。无限?无边无际?有某种东西没有边界,无所谓开始,也没有结束,多么不可思议!这些“不可思议”显然远远超出人类的理解能力。

据说,人在没有学会直立行走之前,像动物一样四脚爬行。后来学会了直立行走,此一人类进化途程上的关键一步,于人类的意义并不全是生产劳动意义上的;人一旦直立起来,便第一次看到了天空,也便开始了对意义的眺望,并以此和动物世界划清了界限,而意义问题便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至深的疑难。然活在喧闹的市廛,置身于钢筋水泥的森林,你已有多久没有仰望星空?借此或可测量出我们成人跟孩子之间的距离,其实也是我们迷失的路程。

佛家常把人的心灵比喻成一面镜子,所谓“心如明镜台”;这岂不意味着,人的心灵原本如明镜,能照见这个世界的真理(佛家讲“佛”,讲“真如”,基督教讲“上帝”、“神”,名目不同,其指则一),后来所以不再能照见真理,皆因这面镜子上蒙上了灰尘,也即我们人的各种欲念;修行的过程无非即是把心灵这面镜子上的灰尘擦去,让它重现光明,从而也重新照见这个世界的真理。这或可用以解释所有宗教所以都异口同声地赞颂孩童——孩子的心灵宛如明镜,面对这个世界的至深的神秘,每一个孩子都是诗人。

小孩子无知无识,只是我们成人那点可怜的所谓“知识”果真值得夸耀?小孩子的无知无识固然可以说是一团混沌,但也可以说是一片澄明。泰戈尔诗云:“儿童总是居住在永恒的神秘里,不受历史尘埃的蒙蔽。”小孩子往往更能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非成人所能及。我曾在文章中谈及战争文学的儿童视角,以小孩子的眼光来表现战争甚至成为文学的一个叙事母题。成人拥有了关于爱国主义、民族主义、阶级斗争等诸多的“知识”,于是成人之于战争,重要的是分清哪边是“我们”,哪边是“敌人”,哪边是“革命”,哪边是“反动”;小孩子不懂这些,小孩子看到的是:人在杀人。而“人在杀人”正是关于战争的“真相”和“常识”。

有一个现象是,近代以来,伴随着西风东渐而起的,便是多有诗人赞美孩子,甚至视孩子为灵感的源泉,为人生的轨范。清代诗僧八指头陀诗曰: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丰子恺曾把这几句诗刻在自己的烟斗上,丰氏本人亦曾曰“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此亦人间难得的得道之语。

“我见到的人越多,我越是喜欢狗。”说这话的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罗兰夫人。罗兰夫人的另外一句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曾让我感受到思想的力量;但我还是要对她的“人与狗”之说深致不满,因为在生理学意义上小孩子也是“人”,这句话对小孩子并不公平。所以我愿意把这句话改为“我见到的人越多,我越是喜欢孩子”,这一来像是犯了逻辑上的毛病,难道孩子不是人?你说对了,孩子不是人,是神。虽然孩子终有一天会长成“人”,让人尚堪告慰的是孩子会一代代生出来,所以我们人也就永远不会缺少可以照见我们的丑陋的一面镜子。

我们经常被要求向这、向那学习。其实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向孩子学习。父亲节那天,女儿在她的星期作文里表达了对父亲的感谢。孩子,你哪里知道,是我们做父母的应该感谢你。自从有了你,我们是多么的幸福!而这幸福是你赐予我们的。你非但赐福我们,你且教育我们。在你的“绝假纯真”(明李卓吾语)面前,我们的算计和贪欲、奔谒和荣宠、忧患和得失,乃至我们的焦虑与苦恼,甚至我们的暧昧的努力与进取,非惟可笑,亦复可悲。《红楼梦》里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孩子,你就是我们的救赎之路,你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放眼当前,如狼似虎的教育已然成为孩子们的噩梦;穷凶极恶的生意经已然使得孩子沦为我们成人利益游戏的牺牲。我是在一个对不起孩子的时代里,写下我对孩子的赞美。不合时宜是显然的。向孩子学习,最起码对孩子心存一份愧疚和敬意——套用台湾作家杨照最近一篇文章的说法——“至少可以使我们少混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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