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海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那么,曾国藩则是一个现实主义,或者说务实主义者。
有一件事,颇能说明曾国藩于海瑞行事风格之迥异。
清同治三年(1864),曾国藩的湘军从太平军手里收复南京。原先因为洪秀全“禁妓”而逃到上海租界的秦淮河妓女纷纷跑回。一时间,秦淮河大有恢复往昔桨声灯影之盛的苗头。这可急坏了南京地方父母官、江宁知府涂宗瀛。涂进谒两江总督曾国藩,力请出示(出告示)禁止,谓不尔,恐将滋事(不然,麻烦事多着呢)。哪知,据曾的幕僚欧阳伯元回忆:
文正笑曰:“待我领略其趣味,然后禁之未晚也。”一夕公微服,邀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至,同泛小舟入秦淮,见画舫蔽河,笙歌盈耳,翠黛敛蛾,帘卷珍珠,梁饰玳瑁,文正顾而乐甚,游至达旦,饮于河干。天明入暑,传涂至曰:“君言开放秦淮恐滋事端,我昨夕和李小湖游至通宵,但闻歌舞之声,初无滋扰之事,且养活细民不少,似可无庸禁止矣。”
曾国藩是什么人?曾国藩是一个砥砺品节超逾常度的人,是一个白天朝美女多看几眼,晚上就要在日记里痛骂自己“真禽兽也,真禽兽也”的人,此回却非但未能如涂宗瀛所请,出雷霆手段,“扫黄打非”,反而于一天晚上,约上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泛舟秦淮,欢饮达旦,亲身领略了秦淮画舫之盛,以总督之尊,甘冒人格损耗的风险,于秦淮河的烟花业推波而澜助之。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有“为政在养活细民”一条,于盛赞汉初丞相曹参“不扰狱市”的同时,亦言及曾文正公开放秦淮灯船一事,谓与曹相国事同具“开国规模”。盖“开国”之为政,贵在能“严于律大官而宽于恤小民”。同治三年的南京兵燹之余,正百业凋零,百废待举,非“开国”而何?
烟花一行诚是藏污纳垢,然非独攸关市面繁荣,许多与之相联的配套行业,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端赖以生存,正不必察察为明也。人都说曾国藩此举有超前的“市场意识”,我却愿意相信,只是文正公禀性纯良罢了,“养活细民不少”正透露出个中消息。一念之仁,自己道德品节哪怕做出点牺牲,细民就有了饭吃,有了出路。讲道德、讲品节讲到天上去,也不能当饭吃啊。

然而曾国藩此举,海瑞必不以为然。善恶不两立,正邪不两立,天下之事,非善即恶,非正即邪,安有向邪恶妥协、低头的道理?
曾国藩当然也是清官,如果把身份、级别等因素考虑在内的话,曾国藩之“清”,比之海瑞,不遑稍让。曾国藩幕僚赵烈文晚年著《能静居日记》,是了解曾国藩日常起居的第一手资料,中有赵、曾之间的一段对话:
(赵)“在师署中久,未见常馔中有鸡鹜,亦食火腿否?”
(曾)“无之。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风气,早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
堂堂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大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想喝点黄酒,还须叫人去街上现打。赵烈文不禁慨叹:大清二百年无此总督衙门。曾国藩的最后十二年一直是做总督,十年的两江总督,两年的直隶总督,最后“卒于官”,死在两江总督任上。根据历史学者张宏杰先生根据清朝总督的合法收入(合正俸、养廉银、各种为朝廷默认的“陋规”在内)估算,曾国藩死时最低限度也可留下一百八十万两银子;而事实上,曾国藩死时所有的资产合一万八千两白银,而且这一万八千两办丧事全部花掉了。所以,曾国藩是一个没有给后代留下遗产的总督。曾氏死后五年,其子曾纪鸿即因为家人病重,无钱医治,不得不举债多方,可为明证。一向对曾国藩不以为然的左宗棠在听说了此事后,也在给其子的信中实话实说:“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于饥困,可以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三月二十一日,刚擢升礼部侍郎不久的曾国藩致信诸弟,直陈“不存做官发财之念”的心迹: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
按曾国藩一生行止,可谓不移初志,不违本心矣。
但与海瑞护惜,甚至有意识地经营“清廉”的名声不同,曾国藩有“清廉”之实,却不愿担“清廉”之名,甚至可说对“清廉”之名避之唯恐不及。
咸丰十一年(1861年),曾国藩把家眷接至两江总督的治所安庆,在安庆的庐州知府唐景皋送来大批居家日用之物,从家具到被褥,林林总总,几乎无所不有。曾国藩只收下其中的七领草席,其他东西一概推却。
这年的十月,是曾国藩五十大寿,湘军名将鲍超亲赴安庆,给老首长贺寿。鲍超为老首长带来十六大包礼物,珠宝、古玩,应有尽有。曾国藩只从中挑了一顶绣花小帽收下,其余全部璧还。
若以海瑞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的标准,一介之“贪”也是贪,一毫之“取”也是取,怎么能以区区七领草席毁了一生清誉?我却觉得,这顶绣花小帽和七领草席,特具人性的温度,若能保存至今,可入中国廉政博物馆,供后人慨叹唏嘘。
同治七年,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两江任上缉私经费尚余一万两白银。缉私经费循惯例非正规的财政收入,朝廷不管,是属总督个人支配的“小金库”,曾国藩完全有理由带走这笔钱,断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但曾国藩就这笔钱致信长子曾纪泽,告诫家人于此笔钱“不可妄取丝毫”,他的处理方法是两个字:“散去”,并再三叮嘱曾纪泽不可张扬此事(“不可使一人知”),不可视此事为做慈善(“不可捐为善举”),他说:“余生平以享大名为忧,若清廉之名尤恐折福也。”(同治八年正月二十二夜“谕纪泽”)
与海瑞责己苛,亦以苛责人不同,曾国藩是以苛责己,而又能够以“恕道”待人。
曾国藩岂能不知鲍超送他的十六包寿礼多是从何而来,却宁愿哈哈一笑,不加苛责;湘军时期,曾国藩是有名的“不要钱”的大帅,但却在军中实行厚饷高薪的政策。曾国藩自己始终清贫自守,但其属下单以高薪致富者正不知凡几。甚至对兵士在新攻下一城后的“劫掠”,只要不是太无底线,亦眼开眼闭,概置不问。曾氏一生“逃名”、“逃利”,却又能对人性中固有的名利之念存体贴与宽谅之心,并进而意识到,只有诱之以“名”,笼之以“利”,方能网罗天下英才,成自己的廓清天下之志。
道德修为只能是自己的事。明人洪应明《菜根谭》所谓“责人之过勿过苛,当思其堪受;叫人从善勿过高,当使其可从”,正是传统儒家讲求的处世之精义。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陶冶熔铸出的圣贤典范,其难能之处在于把传统儒家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处世待人原则更向前推进一步:己所欲,亦不可强施于人。逼人为恶,是混账王八蛋的事;逼人为善,也并不天然就是正当的。
曾国藩的为人、为政风格,自然有明哲保身、全身远害的因素。有清一代对汉臣之猜防一以始终,何况曾国藩这样的立下盖世功勋又手握重兵的统帅。曾氏一生临深履薄,畏祸之心,未尝稍懈。宁示人以不清不浊,亦清亦浊,和光同尘,而不敢特立独行以启朝廷之疑窦,亦势使然。
但这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因素是曾国藩意识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味处世方刚,高己卑人,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势必以凛凛霜威,使自己成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最后只能恨恨而死,所梦想之千秋大业也必烟消云散。

曾国藩有一副著名的对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全我觉得用这副对联概括曾氏一生的人格、抱负与功业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上联“养活一团春意思”说的是“待人”,下联“撑起两根穷骨头”说的是“责己”。责己则以“忠”,以“敬”,责人则以“恕”,以“宽”;下联说的是“内圣”,自期以“圣”,以“贤”,清贫自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虽穷至两根贱骨头,以痴,以呆,硬撑,死扛,不忘初志,不移本心;上联说的是“外王”,干大事,成大事,则不可过于爱惜羽毛,于琐细之事,不妨模棱依违。有良好的初衷,还需有温度,有手段,必要时以退为进,虚与委蛇,在所不惜,为人、为政皆当如春风和气,披拂万物,然后可以调动各方资源与人脉为我所用,然后可以成不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