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也就是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到杭州西湖。那是夏天,正值旅游旺季,到处都是人,毒日头下,空气中蒸腾着人肉的气息;而且西湖之山水,也未见有甚佳处。我开始有点明白,西湖之美,本无关山水,而是美在唐诗宋词里。是历代文人墨客,是白居易、苏东坡、柳永、张岱们的才华、情感与想象赋予了西湖别样的韵味与风致。也不独西湖,大凡风景名胜,多可作如是观。
但西湖之行也并不是全无收获。西湖让我感受最深处,是它的包容。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在西湖留下遗迹。我们先到的岳王坟,南宋名将岳飞的坟墓。听导游介绍,岳坟不远处,即是葛岭,那里即有南宋著名奸臣,“蟋蟀宰相”贾似道的私家园林“半闲堂”。在传统的道德评判里,岳飞、贾似道各自代表了忠、奸两种人格。忠奸异路,如同人鬼殊途。而在西湖,两种人格遥遥相望,西湖沉默无语,一体容留。
我们来的确实不是时候,青天白日,断桥没有想象中的烟雨空蒙。与白娘娘的断桥相距不远就是西泠桥,西泠桥畔就是南朝名妓苏小小的墓。白娘娘与苏小小显然代表了两种迥然不同的道德选择与文化选择,也可说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社会价值观。白娘娘搭船,借伞,请茶,请酒,费尽心思,盗仙草,战金山,九死一生,冒斧钺之诛,就是为了能到许家做贤妻良母,惜乎“欲做贤妻良母而不得”;苏小小则宁愿做妓女,朝迎夕送,也不愿到富贵人家做姬做妾,去完成一个女人的低下使命。两种社会价值观在这里遥遥相对,而西湖无语,一体容纳。
“现代性”一词已然被“学术化”到让人不知所云了。其实现代性无非就是摆脱依附性,建立主体性;从生命形态而言,现代性就意味着冲决一切既有规范的网罗,意味着生命的绽放与舒展。白娘娘努力挣扎的目标就是使自身对男性的依附地位变得更牢靠,更稳固;相较于白娘娘,苏小小则代表了一种更自由、更强悍、更坦荡、更张扬的生命形态。白娘娘顶多是“古井微波”;苏小小那可就是“汪洋恣肆”了。、
中国传统社会有一类人群,最容易培育出,或者说发展出“现代性”的独立人格,那就是妓女。“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对良家女子讲的;妓女却可有才,妓女必须有才,妓女有才甚至是自己的职业需要。因为所操之贱业,妓女是游离于体制之外的边缘人群,没有人会用“三从四德”来要求一个妓女。这种边缘化处境使得妓女更方便呼啦啦打出美与欲望的旗帜,构成与正统人格结构的对峙。
中国古代出了那么多的才妓、义妓、侠妓,岂偶然哉。妓女生涯固是不值得赞颂,但卑贱污浊中容或有独立、自由的精神标高。陈寅恪先生晚年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为一妓女作传(《柳如是别传》),在一妓女身上寄寓其“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又岂偶然哉。
《今古传奇》里有苏小小对老鸨赵姨娘劝她嫁入豪门做侍妾的回答:“我最爱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两峰三竺间了。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倘入侯门,豪华非久耐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入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过在侯门内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这段显然出自虚构的文字,在中国古代的传世文字中却属不可多得的入情入理。“湖山此地曾埋玉,油壁香车不再逢”。以青楼为净土,也真的是把人情世故都看透了。
余秋雨其人或有可议,但他的有些文章尚称绝品,比如《西湖梦》写苏小小:“她把自己的美色呈之街市,蔑视着精丽的高墙。她不守贞洁只守美,直让一个男人的世界随着她无常的喜怒而旋转。”
是因为鲁迅那篇《论雷峰塔的倒掉》吗?白娘娘近百年来高踞五四精神的庙堂,成为反封建、反礼教的象征。其实,苏小小才是对男权文化的女性想象,对正统的人格结构的更大挑战。不是吗?
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有一段话:“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苏小小、柳如是们在古代的处境自然是孤绝的;苏小小、柳如是若活在今天,难道就可以摆脱被“深诋”,被“厚诬”的命运了吗?何止是“深诋”,“厚诬”,我想,会“世人皆曰杀”也说不定的吧。君不见,直到今天,若想把一个人搞到,搞臭,最方便的办法还是莫过于“让”他(她)下半身出问题。“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只要一个人下半身出了问题,整个人格亦随之破产,从此万劫不复。“万恶淫为首”,不是什么封建“糟粕”;它强大顽固,从未远离,一直都在。“下半身”那点事为什么特别容易招人恨?我觉得最起码可以从经济学角度得到部分解释。性作为一种资源,它的配置也是不均衡的啊。光棍汉阿Q特别痛恨“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以为要有什么勾当”,其实阿Q真正痛恨的是什么,我不说,你懂的。
其实,不管是白娘娘,还是苏小小、柳如是,我都一点也不关心;我关心,或者说担心的只是我自己。我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喊打喊杀”的愚夫愚妇中的一员,哪怕只是喊一声,也把前几十年那点知识分子的脸面给丢尽了。
什么是愚夫愚妇的道德观呢?就是抓住人的裤裆里那点事不放,好像男男女女皆“不二睡”,这个世界就有救了。愚夫愚妇们往往眼里多揉不得沙子,对一尘不染的道德理想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迷思。殊不知,一尘不染的社会根本不可能存在;就算存在,也未必值得向往、追求。还是我所佩服的读史者刀尔登君看的明白啊:“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了恶,那么一定意味着,作恶的权利被统治者独占了。”
男男女女那点事,就算恶,起码也不算最恶,甚至算不得次恶。就算某钢琴家嫖到天上去,某明星睡遍嫦娥织女,于我们的生活无半毛钱影响;而当我们有限的注意力为“下半身”的信息流裹挟,那些真正的恶,那些真真正正影响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最恶与大恶,借机躲入暗处,露出红囗白牙。比如,我可以认为是李#佩#霞毛#奇们(当然不是为他们开脱)救了似乎比天还大的“油罐车事件”吗?所谓“被带节奏”,合当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