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是清官,而且“清”得彻底而决绝。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海瑞被提升为浙江淳安知县,这是海瑞第一次担任地方行政长官,一般认为是海瑞仕途的起点。海瑞任淳安知县凡四年,平时吃的菜都是海瑞自己在后衙种的。为母亲做寿才舍得买二斤肉,成为传遍全城的新闻,甚至都传到了当时的浙江总督胡宗宪的耳中。据说胡宗宪不免用大惊小怪的口吻对别人说:你们知不知道,海瑞买肉了,买了两斤肉,两斤哪!海瑞于万历十五年死在都察院右都御史(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监察部长)任上,检点海瑞留下的遗产,最极端的一种说法是,“俸金八两,葛布一端,旧衣数件而已”。区区八两银子,就是这个堂堂正二品的大明高级干部的宦囊,可谓“一清见底”。
可能要联系明朝的官俸制度,方能理解海瑞“一清如水”之卓绝与难能。立国之初,朱元璋给官员俸禄定出了极低的标准,这一标准作为“祖宗家法”为后来历代明帝基本继承,遂造成有明一代官员俸禄之微薄为历代之最。据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在明朝,正一品的朝廷大员的年俸也不过米1044石,以下逐级递减,到的海瑞初出仕担任的正七品的知县,年俸则只有米90石,据当代历史学者吴思的《潜规则》根据现在的人民币购买力换算,七品知县每个月实际领到的俸禄只有1100元人民币左右。若完全靠俸禄生活,高级官员紧紧巴巴尚得温饱(远远谈不上基本的体面),中下级官员则只好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
官俸之微博一方面反向地鼓励或者说“逼”成了贪墨之风,明末的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一语道断:“今日贪取之风,所以胶固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给之薄而无以赡其家也。”另一方面也奇迹般地正向地激励了士大夫官员极端化的“砥砺节操”。明太祖朱元璋底层出身,但如我们经常看到的那样,越是底层,“道德”热情越容易高涨,甚至膨胀。现代人普遍能接受的观念是“高薪养廉”,而朱元璋反其道而行——“低薪养廉”。以如此微博的俸禄,而又责人以“清廉”,朱元璋一点也不觉着是在“耍流氓”。笔者上中学时,有一次食堂的稀饭里吃出了虫子,学生围住了食堂,要求说法。总务主任出面解释,我还记得他的原话:同学们啊,我们是在对你们进行“挫折教育”啊。哈哈,成人成才,即须恶衣恶食,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嘛;成圣成贤,当然更须饿其体肤,劳其筋骨。在朱元璋看来,人一有钱就变坏,所以必须以极低的工资来“砥砺品节”。
“薄俸”较之廷杖、诏狱,是更为隐秘的对士人的政治虐待,正以它打的是堂堂正正的道德之旗。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中有一段关于明朝“士风”的话,可称痛心疾首:“明代的政治暴虐,非但培养了士人的坚忍,而且培养了他们对残酷的欣赏态度,助成了他们极端的道德主义,鼓励他们以‘酷’(包括自虐)为道德的自我完成。”
我觉得赵园的这段话是帮助理解海瑞的人格的极好的津梁。把欲望压抑至最低点,时时刻刻提高警惕,狠斗“私”字一闪念,狠斗“欲”字一闪念。于是我们看到海瑞的“清廉”有时已经带有刻意的、表演的性质。临终前,朝廷补贴的柴金多算了七钱银子,海瑞也要煞有介事算清了退回去。海瑞是如此护惜自己辛辛苦苦维持的清廉的美名,当然不肯为区区七钱银子毁了自己一世清白。
长期的苦节与苦行成就了海瑞大明王朝绝无仅有的“模范官员”的美名,但这种“将施虐转化为受虐者的自虐”,且以“甘之若饴”为最高境界的人性后果却必是灵魂一定程度上的扭曲。海瑞的行事风格,有“常情不可测度者”。
海瑞无后。海瑞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小女孩五岁的时候,因为饿,吃了一个男仆给的一个饼子。海瑞知道后大发雷霆之怒:你是我海瑞的女儿啊,你还是我海瑞的女儿吗?你怎么能接一个男人给的饼子呢。小女孩被这么一惊吓,从此不再吃饭,最后饿死了。
海瑞曾有一妻一妾,而这一妻一妾竟在同一个晚上先后自杀。弹劾海瑞的御史戴凤翔据此说海瑞“薄于闺阁”,我看还是轻的。尽管海瑞后来辩称其妾自缢是在八月十四,其妻是八月二十五日病死,但日期如此之近,还是难免让人作联翩浮想。海瑞是极端的道德主义者;而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道德讲理的地方。夫妻生活如果成为道德旅行,也是了无生趣的吧。
嘉靖四十五年,吏部云南司主事海瑞向嘉靖皇帝上《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矛头直接对准嘉靖,惹怒了这位气量本就狭小的皇帝,眼看人头落地,首先冒死上疏论救的是海瑞在户部的同僚、户部司务何以尚。何以尚为此挨了一百廷杖,差点被打死,后与海瑞同下诏狱。多年后,海瑞升任南京吏部右侍郎,何以尚为吏部郎中,是比海瑞低一级的属下,于是海瑞待以长官接见下属之礼。何以尚的意思,若论官位是该如此,但你我当年同患难,可是过命的交情,难道就不能客气一点?海瑞坚决不肯。何以尚留下一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拂袖而去。
极端的道德主义者眼里多揉不得沙子,对一尘不染的道德理想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迷思。殊不知,一尘不染的社会事实上并不可能存在;就算存在,这样的社会也未必值得向往、追求。一个“一尘不染”的社会一定是一个高度组织化、管控严密从而自由堪虞、活力缺损的社会。
极端的道德主义者以为世界所以如此糟糕,全在小人作祟。善恶不两立,正邪不两立,君子小人不两立,其实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观念,因为复杂的人性不可能那么截然分明,在善与恶,正与邪,君子与小人之间,尚有辽阔的中间地带。无视昏暴政治的制度之源,以为只要大家都做君子,即可河清海晏,真是太天真了。如果制度本身是“恶”的,极端的道德主义恰恰可以助成其“恶”,中国古代皇权专制的一大特色就是对“道德教化”始终狠抓不懈,奥秘在此。而这是海瑞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像海瑞这样的人,本只可任职闲曹,作为一种道德的象征,为“圣朝”之点缀。万历皇帝后来评价海瑞“当局任事,恐非所长,但用以镇邪恶,励颓风,又未为无补”,正透露出个中消息,其实这也是朝中主政阁老们的共识。但海瑞不服气,他有澄清天下的抱负,天真而又自负地认为仅凭一腔热血,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就可以肃清天下流弊,整顿官场的歪风邪气。
在海瑞的一再要求下,内阁不得不让步,授海瑞以实权。隆庆三年(1569年),朝命海瑞为应天巡抚,驻节苏州。这是海瑞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职任封疆,为方面之员。结果怎么样呢?海瑞甫到任,即规定境内公文一律使用廉价纸张,公文后面不许留空白,避免浪费。他甚至亲自分发公文纸张,办事人员须凭一张用完写满的纸张,才可以从海瑞那里领到一张新的。从纯道德的角度讲,当然不能说厉行节约有什么错,但若从制度成本这个角度看,付出的时间成本、效率成本太高了;海瑞甚至干预官民的私生活。海瑞自己没有什么文化娱乐,也不准属下官员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有属下官员偶尔听听戏,海瑞即“欲尊太祖法予之杖”(打板子);海瑞主政期间,奢华的首饰和甜美的零食亦在禁止之列,具体禁止的项目从忠靖凌云巾、宛红撒金纸,一直到抖缠抖糖和大定胜饼桌席。后来弹劾海瑞的御史说海瑞为政,务为苛细,“有失官体”,显然没有注意到更为严重的一面。明朝时的应天府所辖的苏、熟、常、锡一代经济发达,是工商业特别活跃与繁荣的地方,所以才能承担帝国运转的大部分财税负担。精致的饰品与食品的生产与消费是财富再分配的重要途径,从经济学的角度讲,海瑞的举措对该地经济活力的斫伤才是更该引起注意的。“玩物”或可“丧志”,但这“物”里也有细民的出路与活路啊。
最后,苏、熟、常地方的地方官纷纷辞职或请求他调,不欲在海瑞属下为吏;苏州一带的大户纷纷搬家,不欲在海瑞治下为民。海瑞的应天巡抚只做了八个月,便遭劾去职。
还是我所佩服的读史者刀尔登君看得明白:“正气不能取代一切,若不格以事理,便成蹈空……在海瑞这边,只要紧握高尚动机,便问心无愧,在受治者那里,又难免有别的感受。”据《明史•海瑞传》,海瑞晚年“劝帝虐刑”,主张恢复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剥皮囊草”之刑以“惩贪”,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幸亏海瑞的主张未得实施,不然,那就是司法史上最黑暗的一页啊。
拂拭残碑览德辉,千年包范见留题。
惊鸟绕匝中庭柏,犹畏霜威不敢栖。
这是元人王恽夜宿开封府署,缅怀宋代名臣包拯的一首诗。我想,海瑞门前若也有一棵树,这只鸟也会慑于其凛凛之威,“绕树三匝”,不敢栖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