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学院中人,我却长期被指为“文人”,而非“学人”。有人戏称我为“创作型选手”,虽说也有近百万字的写作的量,但所写多并不被认为是“科研成果”。出过两本书,也多为所谓“创作”的结集,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专著。在越来越规范化的学院,我的身份可说一直是尴尬的。年终考核科研,为仨瓜俩枣,奔谒、请托,每每算尽机关,陪尽笑脸。
要之,我自己对身上的“文人”标签也是排斥的。有学生在毕业论文的“致谢”里,说我是“文人范儿”,让我不禁悲从中来,复羞从中来。什么狗屁“文人范儿”,“文人无行”罢了。老家方言里有一词,叫“二五潮神”。若是为“二五潮神”取一普通话的学名,我看毋宁就叫“人格结构性缺陷综合征”。我觉得,国语中找不到一个词,能像“二五潮神”一样,准确地传神写照什么叫“文人无行”。为“文人”数十年,被我“二五潮神”中得罪和伤害的人何其多也;当初自然不觉得,年龄渐长,身体渐衰之际,却于记忆的深处浮现,那竟是一串长长的名单。多少回了,午夜惊觉,悚然而惧,而愧,而悔。往者不可谏矣,来者尚有可追乎?
我厌恶“二五潮神”;我于学人的博洽,周致,勤慎,谨重,节制,耐烦,沉潜……虽不能至,追慕之心,未尝稍泯。
为摆脱自己的“文人”身份,实现向“学人”身份的转型,2021年岁次辛丑,我竟然以五十之龄,“发疯”考博,差点成就我所供职的学院“老年”励志的神话。其时大宝正读高三,二宝刚上幼儿园,奔波、劳碌的滋味,有过陪读和带娃经验的人,方能因身受而感同。英语单词本就搁在副驾驶座上,真的是连等红灯的间隙都用上了;花二十块钱把二宝放入大润发超市的游乐场,我就在游乐场家长等候区的长凳上做完了三套考博英语的阅读理解题——那时眼睛还没有出问题。
后来,神话最终成为笑话,我以英语70分的高分,遭博士遴选淘汰。再后来,不到两年,眼睛就出了问题,让你不得不佩服拒我于门外的那所大学的先见——五十岁读博,可是真敢想啊。
我现在正在写的是我的第三本书的后记。与前两本相比,这第三本书算是有了“学术”的模样,然仅仅是“有了个学术的模样”而已;非唯不能告慰我的“学人”梦,只让我频添惭恧。
本书系根据我近二十年任教“现代文学”、“现当代小说研究”诸课程之余写下的教学札记和教学随笔整理而成。书中篇什多写于我的不堪回首的“文人”期,成书前,虽加涤荡,犹未能脱尽文人气息;因源自课堂讲授,难免率意发挥,感性有余,深度的理性掘进,显有不足;亦因源自课堂讲授,于他人的成果难免参考、挪用,成书时已尽量一一注明出处,但必还有“遗珠”之憾,此诚非敢掠美。两门课上了近二十年,哪些是参考了别人,哪些是我自出机杼,已然难分难解。说得好听一点,如盐入水,化于无形,已难于一一析出也。
感谢宿迁学院文理学院于经费支绌的情况下的慷慨资助;感谢北岳文艺出版社提供出版机会;感谢批评家、出版策划人向继东先生。我与向公神交二十余年,于我提携、扶植,其实已不可言谢;感谢责任编辑谢放先生的智慧与辛劳;感谢课程组张春红教授、魏蓓博士、王思侗博士,本书中在在可见集体智慧的闪光;整理书稿电子版时,李秀红教授教会我如何使用分页符,王梅老师教会我每页脚注的排序,一“技”之师,亦师也。
要特别感谢王东博士,在本书从无到有的各个环节助我升华,不厌其烦,不遗余力。王东博士是典型的学人,他的博洽周致的学见、学风与特别能耐烦的品格,常能映照出我文人“皮袍”底下的“小”来。然就是这样的一个我素所倾慕的人,也没少被我的“二五潮神”伤害。王东博士此时正远在齐鲁访学,天高地远,我只好因风寄意,遥致我的感激、追悔与祝愿。
我还在告别“文人”,走向“学人”的路上踉跄而行。我寄望于自己能写出一本无愧于我心目中“高大上”的“学术”二字的著作;不希图名,不希图利,不为职称,不为考核,只为对自己“有所交代”耳。而这,只能“以待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