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的“忍”与“迂”
2020-09-29 09: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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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准备写这篇文章,我记起有过这么一张老照片,翻箱倒箧,还真找到了:1998年,南京雨花台,我坐在衰草萧条中,身后就是方孝孺的墓,墓碑上“方正学”三字已遭损毁。那年我二十八岁,正在省城进修,基本上还是个规行矩步的“思想”良民,对正学先生自然只有无限景慕而已。

       在儒家的价值系统中,“义”可谓最称模棱,忠臣孝子固然常挂嘴边,杀人越货、强盗土匪又何尝不可拿来自我标诩并指斥他人!也许正以此,在儒家的价值排序上,“仁义”并称而先“仁”后“义”。先儒们显然已经意识到,若不先之以“仁”,若没有“仁”来打底,对“义”的偏执不知会结出什么样的思想怪胎、道德怪胎!

       在汉语的表达习惯里,“舍生取义”之后往往还会追加一句“杀身成仁”以加强语意,给人的感觉是“取义”就是“成仁”,“成仁”就是“取义”,“仁”和“义”成了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甚至在汉语中“成仁”竟成了某种死法的别名,所谓“不成功则成仁”,而事实情况毋宁是,“慷慨赴死”所成就的多是激烈伉直的“义”,而与更具宏远规模与恢阔气度的“仁”基本无涉。一句话,就我对“仁”、“义”的理解,“取义”不仅未必同时能“成仁”,且对“义”的理解与遵行若趋向于偏执,“取义”的行为往往还会“伤人”,从而也恰恰伤了“仁”。具体到正学先生方孝孺,如果说儒者最重要的两门功课是“仁”与“义”的话,方孝孺于“义”一门,就其与建文帝朱允炆的“君臣之义”交了一份满分答卷,是优等生无疑;而于儒者另外一门功课,也就是“仁”一门却是严重的不及格。

       朱棣本无心杀方孝孺。四年前燕王朱棣起兵谋篡,大军临发,他的首席智囊姚广孝叩马而谏,谆谆以方孝孺为托:城下之日,不可杀方孝孺,“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何况朱棣初收功,诸臣恐慌观望,正是其收拢人心之时。若能争取到德高望重的方孝孺为其所用,则不需刀锯鼎镬,天下纷纷,或可一举而息。毕竟帝位攘夺,乃帝王家事,对大多数臣子而言,老朱家是由侄子朱允炆,还是叔叔朱棣做皇帝,究非痛痒所关。可奈何方孝孺一根筋耳!

       

       燕王兵至,建文帝朱允炆自焚死(一说出走),方孝孺作为建文帝倚重的大臣之一,却只是被收下狱,且旋被释出,请至朝堂。应该说朱棣一开始身段是放得很低的,以下对话录自《明史》:

       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 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

       面对方孝孺的步步紧逼,朱棣理屈词穷,最后只得抛出“此朕家事”四字,看似耍无赖,却也有言外一层意思:我们老朱家内斗,干卿底事?你们儒生莫要太自作多情了呵。通观有明一代,皇帝多不拿读书人当根葱的,折辱士夫无所不用其极,因此鲁迅才说明朝皇帝都是“无赖儿郎”。

       无赖儿郎朱棣既已撂下脸子,接下来就不客气了,让左右伺候笔墨纸砚,说:我这即位的诏书,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孺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以下《明史》关于朱棣怒杀方孝孺,可谓至简,只有七个字:

       成祖怒,命磔诸市。

       修《明史》诸人或欲为朱棣开脱的缘故,隐去关于方孝孺之死许多活生生、血淋淋的历史细节,好在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八“壬午殉难”述之甚详。有两个细节或场景尤值得注意。

       其一,据《明史纪事本末》,方孝孺受刑之前,跟朱棣之间还各有一句对话:

       文皇(按:指朱棣)大声曰:“汝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

       呜呼,方孝孺有什么权利这么说!要知道,正是方孝孺一句“便十族,奈我何”间接促成了中国刑罚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朱棣“成全”了方孝孺,于方孝孺的“九族”之外,又把方孝孺的门生、师友凑够“十族”,尽诛之。最后史家点数人头,受方孝孺一人牵连而死者多至八百七十三人!其中大部分是方孝孺的故友门生,这些人死于朱棣的残刻不假,同时也可说是死于方孝孺的一句“豪气干云”,否则朱棣未必有“株连十族”的天才想象力。哀哉!方孝孺顾念与建文帝朱允炆的“君臣之义”,欲舍生取义,以身全节,无可厚非;但那只能是方孝孺自己的事情,不能舍别人的“生”来“全”自己的节。正学先生若能有一念之仁,于自己全节的同时,也须顾及为他人“全身”,最起码尊重别人“全身”的权利,为别人的“全身”留下余地。

       其二,据《明史纪事本末》,受方孝孺牵连而死的方之亲族、师友在时间上都死在方孝孺之前,在空间上也是死在方孝孺“之前”。每个人都由行刑者带到方孝孺面前,当着他的面处死。然我们的正学先生除了在杀到自己的弟弟方孝友时流下几滴眼泪外,一直无动于衷,甚至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不一顾”)。

       这是在干什么?这是朱棣跟方孝孺在较劲,在比赛,比赛的项目不妨叫“斗狠”。而如你我所知,所有的比赛无疑都带有游戏的性质(game)。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别人的生命成为这场比赛或游戏的道具。读史至此,你想到了什么?  反正我是想到了《世说新语》“汰侈”部里的一则:

       石崇每邀客宴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导)与大将军王敦,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美人,颜色如故,尚不肯。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比赛项目相同:斗狠;比赛的道具亦相同:人的生命。在东晋朝的这场比赛中,最后大富豪石崇输了,大奸雄王敦赢了;在大明朝的这场比赛中,中国历史上就残忍而言排名前几的皇帝朱棣输了,名震天下的读书种子而兼忠臣孝子的方孝孺赢了。

       一念之仁,就是“不忍”,就是对生命的恻隐和悲悯,孟子所说的“仁之端也”。孝孺先生真千古罕有之“忍”人也。当孝孺先生梗着脖子大义凛然之际,可否想到,若非自己一句“便十族,奈我何”,这些人未必就非死不可。方孝孺若能有一念之智,当朱棣说“汝独不顾及九族乎”时,只需临机一句话,自己全节,别人全身,各臻其美。然而方孝孺想不到。方孝孺想不到的,六百多年后的易中天先生替他想到了。你朱棣不是自称“周公”么,我就来一句:“自称周公的人也不会灭人家九族。”这句话其实也不能算是易中天的发明。据《三国志•吕布传》,曹操灭了吕布后,欲以“杀其老母及女儿”逼降吕布的谋士陈宫,陈宫说:

       “宫闻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在公,不在宫也。”

       曹操在杀了陈宫后,“召养其母终其身,嫁其女”。名震天下的“读书种子”方孝孺不可能没有读过《三国志》,不过是读死书,死读书,不能活学活用罢了,或者就谓之“迂”吧。

       方孝孺之“迂”非止此一端。

      清朝人编的《古文观止》计选文222篇,明朝的文章入选的很少,总共才18篇,而方孝孺一人独占两篇,一篇是《深虑论》,一篇是《豫让论》。可见方孝孺的文章确是好的,连清朝的文章大家纪晓岚都赞他“纵横豪迈,颇出入于东坡、龙川(按:南宋陈亮)之间”。

       但好文章不一定是好办法。好文章也可能误人,还误人不浅。

       就拿著名的《深虑论》来说。开篇即气势不凡:“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欤?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天下的祸患是防不胜防的,虑之于此,最后却出其不意,祸发于彼。秦定天下,惩周诸侯之强,卒亡其国,变封建而为郡县,以为这样一来即可以万世江山,不料十多年后,陈胜、刘邦即起于垄亩之中;汉又惩秦之孤立,于是大封同姓为王,以为藩篱,不料最后王莽卒移汉祚;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而不知子孙卒困于敌国。历朝历代,皆惩前代之“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盖出于所备之外”。这样的对历史的观察不可谓不敏锐、深刻,而方孝孺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排除了一切“人事之谋”的有效性:“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字而不忍释。”说白了,就是为政者只要“积至诚”、“用大德”,尊王道,行仁政,则天道昭彰,上天自会保护你,不会让你亡国。要知道说这话的可不是什么乡间陋儒,而是建文帝朱允炆的“顾问委员会主任”(首席智囊)啊。

       试问:

       当朱棣兵临城下,不同于乃祖(朱元璋),亦不同于乃叔(朱棣),颇有“仁厚”之风的建文帝朱允炆在后宫被逼自焚的时候,天何言哉?!

       当朱棣一朝权在手,即对建文旧臣发明了“诛十族”、“瓜蔓抄”,从而揭开中国刑罚史最黑暗的一页的时候,天何言哉?!

       当朱棣后来以比之乃父更为残忍的手段,把中国古代的黑恶政治推向巅峰状态的时候,天又何言哉?!

       有人可能会说,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方孝孺所说的“天心”,其实是“民心”。只要民心归附,自然天下万年。这就更是“一派天真”了。“民心”这个东西果真靠得住?当年袁崇焕被诛,老百姓争食其肉,刽子手则居之以为货,手指头大的一块“袁肉”竟卖至一两银子。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往往是“得天下者得民心”。只要掌握了知识的“教育权”和信息的“传播权”,“民心”这个东西,还不是可以随便“制造”!

       巧合的是,朱棣的首席顾问姚广孝关于“民心”也有“高论”,更巧合的是,这番高论也关乎“天道”,且是于紧要关头对朱棣当面言之。事见《明史•姚广孝传》:“太祖(朱元璋)崩,惠帝(建文帝朱允炆)立,以次削夺诸王。周、湘、代、齐、岷相继得罪。道衍遂密劝成祖举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姚广孝)曰:‘臣知天道,何论民心。’”

       在方孝孺看来,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而在姚广孝看来,天下唯有力者居之。在方孝孺看来,天道与民心不悖;而在姚广孝看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管它民心不民心!方孝孺处处合于圣贤经传,却无济于事;姚广孝的话说的简直很混蛋,却在关键时刻让朱棣吃了定心丸。

       因为助成朱棣之恶,姚广孝的名声一直不大好。我对这个人却最起码很佩服。他书读得也许不如方孝孺多,但知机变,有权谋。机变、权谋只是工具,无所谓善恶。遇到恶者,比如朱棣,即助成其恶;若遇善者,比如朱允炆,当然亦可助其达成其善。

       虽说历史不可能重来,但历史的其他诸般可能性却难免引诱我们后人作联翩遐想。如果朱允炆遇到的是姚广孝,而被朱棣罗入幕中的是方孝孺,大明朝也许就会在经历了洪武一朝的昏暴与黑暗之后,自建文帝朱允炆始,扭转到一个较为温暖而明亮的方向。毕竟,作为历史事实中的成功者的朱棣内心太扭曲、太黑暗,明朝成为中国历史上即使不是最无赖、最腐烂的朝代,也是次无赖、次腐烂的朝代,他和乃父朱元璋是做出了奠基性的“贡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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