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松坡的“避祸”与岳武穆的“罹难”
2022-09-08 12:21:17
  • 0
  • 1
  • 23

       鲁迅后来批评胡适的“整理国故”为“钻故纸堆”。其实,这“故纸堆”鲁迅也是很钻过一阵的。从1912年履职教育部,到1918年“出山”为新青年写稿,凡六年,是鲁迅一生当中最寂寞的时光。那时鲁迅在北京还没有房子,寄住在宣武门外的绍兴会馆里。白天在教育部上班,晚上则回到绍兴会馆的住处,抄古碑,整理古籍。鲁迅的校订《嵇康集》、《唐宋传奇集》,编《会稽郡故书杂集》,写《古小说勾沉》,写《中国小说史略》,均开始或完成于这一时期。这些工作非“整理国故”而何?非“钻故纸堆”而何?

        且据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的回忆和曹聚仁《鲁迅评传》中的记述,鲁迅此番“钻故纸堆”在袁世凯紧锣密鼓搞复辟的那两、三年,也就是差不多从1913年到1915年,还意外多出一重“功能”,那就是“避祸”。袁世凯的亲信陆建章执掌的特务组织“军政执法处”,比之后来戴笠的“军统”亦不遑多让,很多年轻人说“失踪”就“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谓“儒以文乱法”,袁世凯对北京的文官系统尤加“关照”,于大小机关,密布眼线,偶有不服与不从,即可招来横祸。当此人人自危之际,钻故纸堆,示外以老死牖下,于时事不闻不问,和刘备当年在许都于曹操眼皮子底下种菜,韬光养晦,远害全身,殆同一功效也。

       当然,此种“让领袖放心”的避祸之道还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吃喝嫖赌,文言的说法叫“醇酒妇人”,也就是通过道德上的自我作践来达到避祸全身的目的。但吃喝嫖赌需要钱,而鲁迅没钱;即使有钱,自律甚严的鲁迅亦必不取。

       既不缺钱,复智虑深沉,能申能屈的蔡锷就不一样了。1913年,云南督军蔡锷(号松坡)被袁世凯羁留于北京。面对雄猜之主的疑忌,蔡锷率先在拥戴袁世凯做大皇帝的劝进表上签名,伪示效忠,又不时出入于京城的秦楼楚馆。一时灯红酒绿,美腿纷陈,本让袁世凯心怀戒惧的这位天才军事家摆足了一副得乐且乐,且乐而不思“彩云之南”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流做派。

       蔡松坡的这番“骚”操作果然奏效。袁世凯戒惧之心稍懈,便让蔡锷寻得空子,又得名妓小凤仙之助,逃脱虎口,如云之南。1915年12月,蔡锷宣布云南独立,组织护国军,揭起讨袁大旗。仗剑一呼,全国响应,遂宣告了袁世凯帝制美梦的终结。

       中国是一个伦理化的国度,政治上的雄图亦须迂回地以道德为号召,为凝聚。所以几乎历朝历代皆宣称“以孝治天下”;所以本贪财、好色的流氓无赖子刘邦,进了咸阳之后,“财货无所取,妇女无所近”,俨然正人君子,范增一下子就看出“此其志不在小”,奈何项羽不懂这个道理耳。反之,道德上的污名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示人以“无他志”、“无异志”,从而得以远害全身的不二法门。

       以此理逆推,诸多历史之谜或可迎刃而解,比如:岳飞为什么必须死?

       他太干净了,而已。

       南宋中兴四大名将里,刘光世资历最老,却贪生怕死,复贪财好货。此人虽与金人有杀父之仇,却每与金人战,一触即溃;张俊打起仗来本事不大,聚敛财富却有一手。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十月,张府招待宋高宗赵构一顿家宴,那张极尽奢华的菜单是中国烹饪史上的重要文献;韩世忠倒是能打仗,但好色成性,除自己妻妾成群外,部将妻女稍有姿色者,多难逃其手。

       只有岳飞,不怕死,能打仗,而又不爱钱,不好色。

      一个过于爱惜、经营自己的声誉,而又手握重兵的人在官家(宋代称皇帝为“官家”)眼中是最危险的。

      海瑞曾评张居正为“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张居正身前尽享威福,身后起初也备极哀荣。皇帝翻脸,夺爵,抄家,长子张敬修自杀,余子充军,已经是居正死后一年以后的事情了。就算张居正“拙于谋身”,他也不是拙于谋自己之“身”,而是拙于谋后世子孙之“身”耳。真正当得起“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其岳武穆乎?

       对武人的猜防,是赵宋皇室的政治基因。自太祖赵匡胤起,便定下偃武修文的国策。国族之间有争端,能用钱解决就用钱解决,所谓花钱买和平,也不欲多劳动刀兵,以防武人借机做大。在这种既定的权力结构里,一个手握重兵的武人,已足以影响官家的睡眠质量;如果这个武人更兼以道德上无可挑剔,官家不起杀心他简直就不姓赵了。

       更何况岳飞这人还颇“骄横”。和岳飞差不多同时的朱熹和叶水心都对此都有过批评。我想这骄横也是需要底气的。这底气主要还不在功高,而在其道德上的“无暇”、“无私”。无私是优点,惟因无私而无畏,什么都想说,敢说,认为自己不管说了什么,官家都会以“一秉忠心”,而加优容,那就是政治上的傻冒了。绍兴七年,岳飞可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奏请皇帝建储。官家无子嗣,建储就意味着要把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拱手他人;何况,官家虽无子嗣,但春秋正盛,还在后宫辛勤耕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收获。要知道,五代冯道所以能历事四朝十一主而不倒,“不预废立”是一个重要的窍门。对于岳飞的奏请,官家的回答是:“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你听到官家“玉音”背后的杀伐之声了吗?

       说到底,岳飞这样的人还是“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啊。他自以为是清廉无私、直道而行的忠臣,而在官家眼中,劣迹斑斑的张俊之流才是可以让自己放心的“忠臣”啊。如同晚清岑春煊、瞿鸿禨反腐败,欲扳倒庆亲王弈匡,最后所以失败,亦是因为岑春煊之流亦“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耳。岑春煊说庆王是奸臣,而在慈禧眼中,庆王正以其“贪”,而让慈禧不疑其“忠”。贪不仅不可恨,反是庆王所以独蒙“帘眷”一个重要原因也说不定。

       在险恶的政治生态里,“醇酒妇人”可以远害全身,直道而行则难免自蹈死地,这也是中国历史特殊“国情”之一端吧。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小年夜,岳飞赐死,其子岳云,部将张宪皆斩于市。

       770多年后,袁世凯为做皇帝,连宋教仁都敢杀,一时可谓人心惶惶。怎么办?有钱的蔡松坡便去吃喝嫖赌,泡小凤仙;没钱的教育部职员周树人便只好躲到绍兴会馆里钻故纸堆。

       明人洪应明《菜根谭》有言:“完名美节,不宜独任,分些于人,可以远害全身;辱名污行,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说的似乎是日常的处世之道,却分明让我们照见中国历史的阴森之影。

 
最新文章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