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木斋其人
2024-08-02 10: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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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笔力千钧,加之身后的特殊身份,其文字伤人之深,甚至偶或误伤无辜,大概是迅翁当初落笔时未曾虑及的——迅翁也许只是对事不对人,所谓“对人无成见,对事有是非”,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的文字在若干年后会成为别人手中进行“政治扑杀”的大棒呢!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为鲁迅“骂”过的诸多文化名人大多得以抖落历史尘埃,“重见天日”,即使是“宿敌”如陈源(西滢)、梁实秋者,作品亦得以重新出版,名声甚或如日中天。然而,被鲁迅讽刺的利刃砍杀过的一些小人物,因为位卑人轻,遂致沉冤莫白。周木斋或许就是这些“沉冤莫白”者中的一个。

1933年,日军侵占榆关,北平告急。北平的大学生为避战乱,颇多逃难者。有周木斋者在《涛声》二卷四期上发表《骂人与自骂》一文,称“敌人未到,闻风远逸……论理日军侵榆……即使不能赴难,最低最低的限度也不应逃难”。鲁迅随即化名“罗怃”在《涛声》二卷五期上发表《论“赴难”与“逃难”》一文,观点和周木斋正针锋相对,认为“倘不能赴难,就应该逃难”。

鲁迅所以对周木斋的论调特别反感,恐怕不仅仅是出于“不死无益之事,务留有用之身”的现实考量——连武器也没有的大学生,至多是“赤手空拳,骂贼而死”,也许因此成了烈士,但“于大局依然无补”——可能也是因为周木斋此文与“当局”的态度暗合,有意无意间给“当局”帮了腔的缘故。因为当时的国民政府出于维稳的考虑,对学生的“暂缓考期,提前放假,请假离校”等“逃难”行为也是持弹压态度的。曾有自称“血魂除奸团”的组织,为此责骂学生“贪生怕死”、“无耻而懦弱”。1933年1月22日,国民党当局在北平中山公园中山堂举行追悼阵亡将士大会,会上便有国民党操纵的童子军组织送的挽联:“将士饮弹杀敌,烈于千古;学生罢考潜逃,臭及万年。”鲁迅为此也曾写了《“逃”的辩护》一文,对国民党当局的“流氓政治学”予以抨击。

据鲁迅《<论“赴难”与“逃难”>补记》,就在周木斋的文章发表十来天后,部分没有罢考“逃难”的北平学生因为集会遭国民党当局逮捕,这回的罪名却是“藉口抗日,意图反动”。学生端的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鲁迅有诗曰:“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世事又一次以近乎荒诞的方式证明了鲁迅的深刻与洞见。

由此,周木斋的论调竟与政府当局“一鼻孔出气”,鲁迅朝他掷去“匕首”与“投枪”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若论观点,我是愿意站在鲁迅一边,也属于“逃难党”的;但若念及少年血气(木斋先生时仅23岁),涉世未深及危若累卵的国家处境,“即使不赴难也不应逃难”之论,即有未当之处,不亦可伤、可悯?

后又有所谓“鲁迅笔名事件”。1933年,鲁迅以“何家干”的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一系列的杂感。鲁迅以笔名出之,本有出于躲避国民党“文网”的安全考虑,后来“何家干就是鲁迅”暴露之后,考虑到当时愈来愈紧张的政治空气,于鲁迅自然有所妨碍。鲁迅在《伪自由书》“前言”里就自己的笔名所以暴露下“考语”说:“王平陵先生告发于前,周木斋先生揭露于后”。把“告密”的罪名安在了王平陵与周木斋头上。这段“考语”于王平陵并不算冤枉,王平陵本来就是“用别人的鲜血染红顶子”的人,因为“傍”上了蒋介石的文学侍从之臣张道藩,成为国民党书报审查制度的具体执行者,被他迫害过的进步作家不知凡几,向当局“告发”可说正是他的“本职”。王平陵,江苏溧阳人,于江苏武进人的周木斋是常州同乡,平时或有过从和交集,“何家干就是鲁迅”的“秘密”,很可能就是经由王平陵传至周木斋耳中的;但若论起本心,则周木斋固然在《第四种人》(《涛声》1933 年第2卷第14期)中点出“‘何家干’就是鲁迅先生的笔名”,然持平求实,决无陷迅翁于不利之本意,而迅翁以之与王平陵同俦,可谓冤枉。顺便说一句,现在连王平陵这样的人在其家乡溧阳都已经可以纪念了,常州的“平陵广场”和“常州平陵高级中学”显然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世事翻转,有鲁迅先生也难以逆料者。

据当时的《涛声》编辑曹聚仁先生言,鲁迅原本以为周木斋系“某人”之化名,后在曹本人邀集的一次饭局上第一次见到了木斋先生,始知确有周木斋其人。而且鲁迅对周木斋印象不坏,先前之“不快”与“猜嫌”已然冰释,且于后来在诸多文化活动上互相扶助,互为奥援。周木斋行事为人属忠厚笃实一路,正是鲁迅所喜欢的那种。鲁迅自然不会料及1949年以后,自己的只言片语也会“上纲上线”,被人拿来作“阶级扑杀”的大棒,周木斋“反动文人”的帽子就这样一戴就是大半个世纪。

按周木斋,1910年生人,也就是说,1933年他与鲁迅以文字“交手”时尚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木斋本名朴,号树榆,江苏武进人。1921年入无锡国学专修馆学习。毕业后,往上海任大东书局编辑,曾为《大晚报》编辑社会新闻,后又兼编该报文艺副刊《火炬》。后日寇紧逼,国事日蹙,仅从事编辑工作已难餍其匡时救世的热忱,于是下海执笔为文,成三十年代上海滩数得着的杂文家。三十年代在鲁迅先生直接影响下从事社会批判、文化批判和 政治批判的杂文家群体中,周木斋是非常突出的一位。在极短的创作时间内,周木斋的杂文产量丰富,后结集出版的即有《边鼓集》、《横眉集》、《消长集》等,他和唐弢、徐懋庸三人可称是三十年代上海滩“鲁迅风”杂文的“三剑客”,将来若有人写现代杂文“鲁迅传统”的生成与流变史,他们三人的“绍述”之功是绕不过去的。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周木斋先生生活渐陷绝境,而他工作起来又是那种拼命三郎作风,终至积劳成瘁,1941年以肋膜炎死于上海,年仅31岁。周木斋是那个山河破碎的年代无数痛苦、忧愤而又时刻不停止努力的青年的缩影。战时状态,死人盖寻常事也,加之周家本清贫,丧仪简单得很,唯一的挽联竟是木斋先生老父的手笔:

尔抱定宗旨,惟立说著书,为民族竞争,国家奋斗。

我渐就衰颓,看孤孙寡媳,将如何扶植,怎样安排?

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读之令人恻然。

柯灵先生在木斋逝世之际,即写有《伟大的寂寞》的悼念文章,对木斋的为人与为文极力称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柯灵先生联系上木斋先生的未亡人,为《周木斋文集》的出版上下奔走,可惜竟无结果,以致坊间至今并无一本木斋先生的专集(我印象中如此,或有误也未可知)。柯灵先生写道:“鲁翁一言以兴邦,受之者终身受用,津津乐道;而一言丧邦,往往使受之者沉冤莫白。”此亦可叹也。

注:经仔细查证,文中所谓“坊间至今并无一本木斋先生的专集”,不确。就现有的资料,最起码有1985年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卢豫冬教授重新选编的《消长新集》、201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周木斋·周黎庵·金性尧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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