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走后”怎样?——《倾城之恋》教学札记之三
2023-07-24 15: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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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是漫长的“恋爱”终需一个结局,如同小说终归要有一个结尾。尽管在张爱玲的安排下,不识多少字的流苏在这场恋爱“马拉松”、智慧考验战中,凭藉精明与精刮,与受过高等教育的,同样精明与精刮的范柳原,几能打个平手;但最终的结局却几乎是没有悬念的——相比柳原,流苏再怎么精明,总属弱势的一方。流苏最后选择妥协,接受了做范柳原情妇的安排。范柳原出钱把流苏在香港安顿好,便准备到英国伦敦去忙生意上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海上的航线被封锁,没有走成的柳原不得不又回到白流苏的身边。

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生造了一个词,叫“时间上的临界点”:

我相信,会有这样一些时刻,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比如,当我们弥留之际,死亡已经不是什么遥远的话题,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死神簌簌作响的裙摆的时候;比如,当诸如地震这样无法预知的灾难突然降临,生命一下子变得如此脆弱的时候……就像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猛击我们的灵魂一下,琐碎的人生的所有浮华与喧闹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开始倾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把这样的一些时刻称为“时间上的临界点”。如同死亡,天灾,人类的战争也是这种意义上的时间上的“临界点”。作为时间的边界,战争意味着安稳的日常生活的尽头。在战争的环境下,人的生存为巨大的不确定性所笼罩,谁也说不准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生命一下子脆弱如风中的芦苇,甚或如大火中飘飞的纸屑。曾经构成我们日常生活主要内容的算计和贪欲、奔谒和荣宠、忧患和得失,在巨大的不确定(“无常”)面前在通通成了空幻的喧哗,或是面目可憎的窃窃私语。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人打到香港的时候,张爱玲正在香港大学读书,经历了香港沦陷的全过程。张爱玲后来在回忆香港战事的散文《烬余录》中写道:“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虽然这些“一刹那”旋即“又被重重的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香港战事正酣时,许多人受不了无牵无挂的空虚绝望,急于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没结婚的人都赶着结婚了。报纸上挤满了结婚广告。张爱玲写到一个到防空总部办公室来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的男子,“平日里也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或者就是个范柳原式的玩世不恭的浪荡子也说不定,可是现在到这里来借汽车,一等几个小时,时不时地与新娘子默默对视,眼里满是恋恋不舍之情。“朝不保夕的环境教他学会了怜取眼前人,珍惜到手的东西”。《张爱玲传》的作者余斌猜测“张爱玲正由此得了《倾城之恋》的创作灵感也未可知”,应该说是有眼光的。

正是在这样的战争的环境下,范柳原、白流苏两个人的内心都开始发生变化。一个原本自私的男人和一个原本自私的女人,对生命都开始有某种程度的反省,灵魂亦哪怕是短时间地变得澄明与柔软,小说也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从琐碎、无聊的“高级调情”中突围而出,升华出某种我们可以称之为“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香港的“倾城”大祸,意外地收拾了白、柳之间的爱情“残局”,范柳原动了跟白流苏结婚的念头。

小说写到这里有一段: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香港的“倾城”大祸使得白流苏、范柳原在一片片废墟及或远或近的枪炮声中,对人生及生命的真义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与觉醒。钱财、地产,这些原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一切,在巨大的不确定的时代里,全不可靠了。范柳原赖此“觉悟”与“觉醒”,回归平实的生活;白流苏则拥有了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如意”婚姻,解决了后半生的经济依靠问题。

但也仅止于此了。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也不愿意说“长相守”啊,“永不分离”啊这些滥调;而只是说“这一刹那彻底的谅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流苏知道柳原是个“没长性”的人,于是才希冀靠着婚姻可以拴住柳原;现在婚姻有了,可以拴住柳原了吗?可以拴住柳原的人,能拴住他的心么?人的觉悟与觉醒总是偶然的、暂时的,自私、冷漠,玩世、苟且或才是人性的常态。小说到最后,张爱玲没有忘记交代:“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然而,流苏应该是知足的,因为这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生活和人性的真相依然残酷,容不得太多、太高的理想主义,也容不得人太多的希冀与指望。张爱玲对待爱情的态度可说依然是虚无的。这里不妨插说一句,张爱玲让人感佩之处在于,对待爱情的态度虚无,对待婚姻的态度又极认真。先是对胡兰成,后是对赖雅,张爱玲都做到了仁至义尽。尤让人愤愤不平的,胡兰成还是个人渣。

然而傅雷先生站出来表示他的“不满”了。《倾城之恋》甫一发表,傅雷便以“迅雨”的笔名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于盛赞张的《金锁记》的同时,对《倾城之恋》提出严厉批评,关键的一段是:

两人的心理变化,就只这一些。方舟上的一对可怜虫,只有“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这样淡漠的惆怅。倾城大祸(给予他们的痛苦实在太少,作者不曾尽量利用对比),不过替他们收拾了残局;共患难的果实,“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仅仅是“活个十年八年”的念头。笼统的感慨,不彻底的反省。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的轻佻,残酷的毁灭使他们感到虚无,幻灭。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

我曾在课上给学生区分过优秀作品与伟大作品。优秀作品所抵达的精神高度是普通人皆可抵达的精神高度。所以人在阅读优秀作品的时候,经常会产生“共鸣”的心理体验;伟大作品则不同。伟大作品所抵达的精神高度,是普通人难以抵达,仰视也未必能见的精神高度。所以人在阅读伟大作品的时候,很难产生共鸣,而是产生讶异、震撼等心理体验。

现在可以把傅雷的意见“翻译”成大家都能懂的了:他是在批评《倾城之恋》抵达的精神高度太低了。在傅雷看来,文学就是是一种精神探索。这种精神探索,可以是向下掘进,也可以是向上寻求超越与超升。他所以击赏《金锁记》,就在于曹七巧这个人物的“彻底性”。《金锁记》中,张爱玲唯一一次向下掘进,让曹七巧“彻底”地“没入没有光的所在”,达到了人类精神探求上的惊人深度。在傅雷的期望中,《倾城之恋》本可以选择另外一种精神探究的路径,即向上攀升,向上寻求超越与超升。遗憾的是,它太“不彻底”,他只抵达了一个普通人皆可抵达的精神高度,那就是一般人身处战争的环境下,都可能会产生的那点觉悟与觉醒:人世无常,人生无常,珍惜身边,怜取眼前,结婚好好过日子吧,“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傅雷是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他翻译罗曼•罗兰的《巨人三传》,他极力推扬在法国其实呼声并不高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都跟这种“英雄情结”有关系。怀抱这样的“英雄情结”,自然会对《倾城之恋》的“市民”情调深致不满,因为在他看来,那就是怯懦、虚无、轻佻、苟且。傅雷在给罗曼•罗兰《贝多芬传》写的“译者序”里有一段话:“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练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五十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而这一切都是由于贝多芬的启示。”傅雷写下这段话是在1935年,那年张爱玲才15岁,尚未出道,所以这段话当然与《倾城之恋》无关;但若移用过来作为对《倾城之恋》的批评,起码就傅雷的文学观念看来,可称“若合符节”。

但张爱玲会接受傅雷批评的好意么?她的《自己的文章》可说是对文坛大佬傅雷的老实不客气的回应:

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

……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倾城之恋》里,从腐旧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终于结婚了,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因之柳原与流苏的结局,虽然多少是健康的,仍旧是庸俗;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一口气粘贴了那么多,难免有“骗稿费”之嫌,奈何爱玲老师说得太漂亮,而且高明。我想,傅雷先生看到,也会深感“后生可畏”,从而“三思”自己的冒失的吧。

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多为悲剧,而《倾城之恋》却有了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虽然这“圆满”多赖历史的偶然(香港的“陷落”)。白流苏的故事也是现代中国文学中少有的“出走”而“成功”的例子,虽然这成功难免让女性主义者们大摇起头。“娜拉们”的“出走”的前提和基础是女性自我意识,或者说女性主体性的觉醒,“出走”是为了摆脱依附性,争取自由与独立;而白流苏可说是五四时代潮流的“逆行者”,她的“出走”是为了寻求一个可靠的婚姻,使自身对男性的依附地位变得更牢靠,更稳固。

你说,白流苏是“丰富”了,还是“庸俗”了五四新文学的“出走”传统?这些都不是可以简单回答的问题。

如果套用许子东的说法,鲁迅凭藉他对国民性的揭橥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一座山,张爱玲则以对人性的洞烛、接纳与体贴成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一条河。多少作家都被鲁迅这座大山给遮住了;而张爱玲是一条河。这条河兜兜转转,穿越现代中国文学的重峦叠嶂,哪怕“万山不许一溪奔”,奈何人性有它的坚韧与坚持,哪怕是迭经沉埋,最终“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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